陳飛龍自稱沒什麼不吃,好口福來自家學淵源。記者沈昱嘉/攝影
舊城區裡的「點水樓」有著江南客棧風情,木雕窗櫺透進的光線打在木桌上,等待下一餐期的人聲與灶火鼎沸。
還沒到約定時間,84歲的老先生已經拄著拐杖站在會客廳裡,指揮著同仁安排座次、PPT,備好了茶點,還有新研發的肉圓與限量冰淇淋。只是一場訪問,卻認真安排得像研討會。
這正是南僑集團會長陳飛龍的原則,提前做好研究,他做南僑的事業如此,跨足到泡麵、冰品是如此、投資電視節目如此,在上海和台北開餐廳更是如此。
南僑之子
台灣人想到「南僑」這個品牌,直覺聯想是水晶肥皂,那是伴隨幾代人成長的生活夥伴。這是陳飛龍的父親陳其志於1952年創立的品牌,最初主要生產肥皂,陳飛龍於1974年接任董事長,如今南橋工業擴大至集團,旗下有家品事業部、油脂事業部,以及冷凍麵糰、冰品、慢食麵、餐廳等等。
陳家是南洋華僑,陳飛龍的祖父自閩南泉州到菲律賓發展,發達後將么兒、即陳飛龍的父親送回中國讀書,所以陳飛龍是在香港出生、上海長大,又在1949年隨父母來到台灣,學成後先到父親在台北文山區的芳川礦業社工作兩年。
原本的環境是賣方時代,到了買方時代,父親發現必須改變經營方式,就把他從煤礦叫了回來,父子一起打拚。
陳飛龍說:「我們是讀書人做商人。」他回憶最難的一段時期,原有在賣方時代做肥皂的設備跟想法已落後,董事會裡讀書人的考慮是:「新的洗衣粉時代來了,我們還要不要做肥皂?」
做或不做,要有不同的投入,幾經嘗試,最後決定固本,繼續做肥皂。為此,公司投資大筆資金買最好的機器,又進了很多不一樣的人,不是「讀書人」的人。
他找來小學畢業的老師傅煮肥皂,這可是公司裡前所未聞的事,可他就坐在皂鍋旁請教,再拿這些經驗跟公司裡「有讀書的專家」討論,最終轉換成新的南僑做法;又請來一位僅初中畢業的業務主管,學歷是不夠亮眼,可是熟悉所有業務通路。
「我們很在意人的契合,人是最重要的資產。」陳飛龍說,父親一直很重視把價值變成文化,讓新、舊不同程度的人都融入在南僑文化中。
「從我進公司一直到74年間,我們一起努力,把南僑最看不見的東西建造起來,那就是企業裡面的血液。」陳飛龍說:「看得見的就是,我們很成功地把水晶肥皂做起來。」
跨進油脂事業
「我們做肥皂做得還不錯。」陳飛龍說,那是台灣經濟發展強勁的時期,可是考量到台灣早晚要對國際開放市場,要在消費者品牌市場上與外國人競爭,壓力會很大,「我們發現台灣的內需工業起來了,我們做B2B的生意有優勢,能跟客戶建立生命共同體的長期關係,就能分攤B2C生意的壓力。」
南僑將目光鎖定油脂。陳飛龍分析,台灣不生產油脂,都要到國外採購,所以每天要去看各產地的天氣、國家關稅政策,要對全球油脂市場的交易、生產都很熟悉,才能以適當的價錢買到適當的油脂,而南僑做肥皂用很多油脂,他早在關注這個市場:「這是我最重要的功課,每天都要做。我只會這個。」
不過當時台灣家戶食用的油脂,是政府給固定工廠配額去進口黃豆,當時的南僑拿不到配額,可是陳飛龍的父親在食品工業看到機會,就派兒子到美、日去考察。
陳飛龍發現,明明台灣人較會大火油炸,但美日的油脂用量竟是台灣的四倍,用在食品工業上,如麵包、蛋糕、餅乾、薯條。他回來跟父親報告,這生意可以做,又不受政府的配額限制。
「但是很辛苦,你要讓台灣的用戶長大。」陳飛龍說,早年台灣的蛋糕上面是一塊硬糖、麵包也很硬,那是因為成本、技術和原料的關係,「我們要生存的話,就要把這個產業扶植起來。」
陳飛龍跟父親提出兩項研發投資,一是研發自家的油脂產品,另一是幫客戶研發他們的麵包、蛋糕,教他們如何使用南僑的油脂做出不一樣的產品。
「你用我們的東西,我教你怎麼做。我們就這樣起家的。」陳飛龍說:「要有耐性、使命感。我們南僑人都是笨笨的啦,就是做傻事。」
美食的養成
南僑從做肥皂到開餐廳,中間的跨度看似頗大,其實根底來自陳飛龍的多元成長背景,養成了他的好胃口,「我沒有什麼不吃的。」
父親先讀廈門大學再從上海復旦大學畢業,母親來自泉州,曾到北京讀書,後在廣東學醫,陳飛龍香港出生後,在泉州住過,也隨父母到上海法租界定居,常吃法餐、俄國菜,而天天都有福建來的客人到家裡,開口就說想吃地瓜粥、番薯簽、蚵仔乾、炒米粉。
印尼的外婆家會寄來蝦餅、海參、魚翅;菲律賓的祖父家也會寄來巧克力;媽媽會燒粵菜;弟弟的奶媽是江北人,會燒江北菜。他笑說:「有口福是這樣子來的。」
來到台灣,陳家住在台北重慶南路,附近有個市場。當年讀女師附小的陳飛龍下課會特意去繞一圈,光顧肉羹攤、去看汕頭的魚丸怎麼被一拳拳在盆子裡打出來,或到明星咖啡廳前書攤看周夢蝶對一地大學生講書,藉機到明星吃東西,總是先吃一肚子才回家。
當時家裡請了一位汕頭師傅,只是這師傅後來因病辭職,待他康復後,陳家也幫忙贊助開了一個四神湯攤子,如今已交棒給兒子,陳飛龍還偶爾去捧場。
初中被送到淡江中學,陳飛龍會精打細算了,知道菜販中午時會把剩的菜葉子炒一炒賣給學生,他從山上下來,花兩塊半就可以吃一頓中飯。
那時住在宿舍,每個月要交伙食費。陳飛龍初一就被委任為監廚,連當兵時也是部隊裡的監廚,彷彿天生就和美食有關,「我回廚房好像回家一樣,見到師傅們好像見到朋友,好像冥冥中就有這麼一個安排。」
上海開餐廳
就是這樣冥冥中的牽引,南僑集團開餐廳。
陳飛龍說,當初是因為公司在天津設廠,但他考慮到「必須從上海看中國,要在上海被看見」,所以又到上海設辦公室。
但是他想:「我們做的是B2B的生意,幾個人看得到你?我們要做什麼生意可以被人看也看到人家?」最後決定做德國寶萊納啤酒生意。
「一方面也是要出一口氣啦。」陳飛龍說,台商大部分是製造業,都不在上海,在上海很多是「跑路的人」,因此很多上海人看不起台灣人,「所以我想轟轟烈烈做給他們看看,我們台灣人也可以做一點事情。」
為了這口氣,南僑在1997年投資600萬美元打造上海第一家寶萊納餐廳,因為選中的地點是一處花園,整地、整建,要做到最好。雖然最初一個月只做人民幣300萬業績,陳飛龍仍很有遠見地成立一個辦公室,統籌人事、財務、採購等,後續再開餐廳時,投資很快回收。
陳飛龍說:「因為沒開過餐廳,所以不知道一個餐廳要花多少錢,該花的就花、該做的就做。幾十年來,我們做製造業也好、到國外發展也好,認定要做就是做了。」
目前南僑在大陸有四家寶萊納啤酒餐廳、一間濱江壹號頂級歐式料理。
台北點水樓
因為南僑在上海開餐廳很成功,陳飛龍說:「就有人說我們為什麼不在台灣開?好吧,那我們來開餐廳,開真正能在台灣立足的餐廳。」因為台北跟上海是兩回事,不能直接移植。
讀書人的研究精神又出來了,經團隊調查,答案是江浙館。一是江浙菜本來就好吃,二是餐廳和政治主流脫不了關係,當時是江浙菜最受歡迎。但館子數量多,既存力量又大,最難的也就是江浙菜餐廳。
「我們公司沒有人會開餐廳,尤其江浙菜。」陳飛龍就和兩位同事自稱「三個臭皮匠」,開始研究了:「我們開的餐廳跟人家不太一樣,管理方式不一樣、做菜的想法也不一樣。」
首先,要搞清楚什麼叫江浙菜,就派台灣師傅到大陸去考察,帶回心得整理,因為江浙菜多半是老師傅手把手傳下來的,廚師們也不知其所以然,那南僑就幫忙理清楚,整理出江浙菜的味型、烹調手法等等,並據以安排廚房配置。
又是一讀書人開餐廳的研究法?陳飛龍理所當然:「不然怎麼開呢?我們不會嘛。江浙菜是我們的目標,人才要擺在重要的地方、要科技化的經營。別人開餐廳沒有這麼麻煩,先搞一堆東西出來。」
2005年,點水樓就這樣開起來了,主打江南料理、點心,菜系包括杭幫、蘇幫、揚幫、滬幫、甬幫等菜式名餚,至今已有六家分店。
除了點水樓,南僑在關渡也有一家寶萊納啤酒餐廳,上海店是以酒帶菜,這裡則是以菜帶酒,所以發展出多種菜色,包括自行研發的台灣小吃肉圓。
這又是經過研究的結果。團隊吃遍台灣有名的肉圓,研究出薄Q的皮最好吃,而內餡是將不同部位的豬肉手工打出嚼勁,醬汁更是匠心獨具,以桔子做底,近乎西餐的調醬,已完全脫離固有的肉圓印象。
陳飛龍說:「台灣人最驕傲的是小吃,我們希望將台灣的小吃做一些標準化。在台灣從事烹飪,總是對台灣要有點責任。」
能當正餐的速食麵
除了餐廳外,南僑旗下還有杜老爺冰淇淋和卡比索冰淇淋品牌。其中,已連續四年代工比利時巧克力品牌Godiva限量雪糕。
當初是Godiva找上門,比利時的Chef帶團隊來談,只說:「請做出一支Godiva風格雪糕,希望兩個月後能試吃。」南僑這邊又研究了,做終做出72%黑巧克力,外層是烤焙熟可可,內核流心。
杜老爺還有許多聯名,如立頓紅茶想變成雪糕、老虎堂珍奶要變甜筒、Oreo也有雪糕和杯裝冰。
「小廚師」慢食麵也是南僑品牌。「因為當時合併了統一的可口奶滋,市場上稍微轟動,說陳飛龍喜歡合併人家的公司。」陳飛龍說,大成長城的「小廚師」就來問要不要合併,「那時候合併上癮了,好啊,就合併吧。」
合併後,檢討原本的問題,還出了一款半筋半肉的泡麵,市場反應不錯。
那時台灣還沒人做杯麵,陳飛龍去買了一條杯麵的生產線,同仁們很熱心地幾天幾夜不睡覺測試,終於在一日晚上九點鐘通知說成功了。到了午夜兩點,電話又來了:「報告董事長,我們的工廠燒掉了。」
一場空歡喜,但陳飛龍倒是沒有怪罪疏忽的職員,只詢問是否有人在火災中受傷。
後來,陳飛龍專注小廚師,策略是「當正餐賣」,「我們希望一星期七頓裡面,能有一頓是我們的,我們就很滿足了。」既然要當正餐,就改泡為煮,煮的比較好吃,且要顧到有各種材料,要夠均衡、夠美味。
跨足影視圈
陳飛龍還跨進電視、電影圈,投資電視《家有嬌妻》、《綜藝一百》、電影《總舖師》。
「我很年輕就在外面花天酒地,過了幾年我覺得也沒什麼意思,還是要找點事情來做。」陳飛龍笑說自己跨足影視的原因。
其實他最早投資的是張俐敏的《家有嬌妻》。他還笑說,不久前張俐敏還跟他說:「什麼時候幫我開演唱會?」陳飛龍回:「一個80幾歲的人幫一個60幾歲的人開演唱會?」
後來張小燕結婚懷孕,想轉變一下,經人介紹找到陳飛龍。他連串問:妳長得很漂亮嗎?身材很好嗎?很會交際嗎?很會唱歌嗎?很會跳舞嗎?都沒有,那做主持人吧。
於是在張小燕懷孕生產的七個月間,陳飛龍又開始研究如何做出與眾不同的節目,先分析在老三台那一家播出好,大膽挑了華視周日晚上黃金檔,跟鳳飛飛的節目對打。別人都說難,他豪氣說:「跟我開餐廳一樣,挑難的,有什麼不敢?」
陳飛龍包下該時段的八成五廣告,接著,「我們以作戰為前提,也滿下苦工的」,研究對手的收視率波動,又在全台歌廳找能模仿鳳飛飛的歌手簽下來訓練。結果,《綜藝100》做了7年。
84歲開心過
陳飛龍的一生精彩,事業上守成再擴大,喜愛美食也做了餐飲,還跨進娛樂圈,如今,雖然因高爾夫和網球運動過度傷了膝蓋軟骨,這才需要拄拐杖,但他輕鬆比畫著,右眼剛做了白內障手術,三個星期後換開左眼,再三周後膝蓋動手術,「反正疫情期間不能出國,就跑醫院。」
至於美食,至今也沒有忌口,不追著米其林星星跑,想的是「哪裡的豬血糕好吃」,因為吃了多年的那一攤不賣了,陳飛龍已經找替代攤子找半年了。
84歲了,已經退居二線,交棒給兒子,可是陳飛龍還是每天進公司,「不進公司沒地方去。我上班等於休閒,事情都是他們在做,我就在那裡晃晃、講講。還跟他們說,每天要讓我生氣一下,我才不會太寂寞。」
南僑今年將歡慶70周年,陳飛龍的願望是:「能永續經營,希望以後的同事還是像今天的同事一樣,發展的過程也不要跳脫現在發展的過程。」因為過去依循的規律證明是成功可行,希望未來的軌跡不致偏離。
這位會提前到訪問現場安排好一切的集團掌門人,一生都是這樣,事先研究、做好準備,然後從容面對,能隨遇而安,「我不曉得自己算不算快樂,但我笑的時間的確比較多。」